任逸飞原创/江南旧事
紧接探秘：1946年蒋介石的无锡“避寿”之旅（上篇）
三、悠游湖山：“避寿”的五小时
据《蒋介石日记》载，他10月31日早晨八点半离开南京，前往下关站乘火车前往无锡。陪同出行的有夫人宋美龄，马歇尔特使夫妇，美国报业巨头、《生活》杂志发行人亨利·鲁斯（henry robinson luce, 1898-1967），及军务局长俞济时，参军施觉民、皮宗敢，秘书曹圣芳、沈昌焕，以及其他侍从共计50余人。
12点20分，蒋氏专列驶入无锡站，站外已挤满闻讯前来欢迎民众，汤恩伯、陈大庆与毛森三人则伫立站台迎候。据《锡报》报道：蒋介石当天身着“庄严之蓝袍黑褂大礼服，右手执银灰色便帽，足登黑纹皮鞋黑袜”，神采奕奕；宋美龄穿一件藏青色西服，雍容华贵；马歇尔夫人着一蓝色西服，头裹白巾，精神饱满；而马歇尔着装相当正式，身着美国陆军五星上将服，毫无休闲的味道。
蒋介石夫妇一行缓步走出车站，立刻受到等候站外的民众的热烈欢呼，一行人很快乘上汽车向小箕山进发。出于外交礼仪，蒋介石与马歇尔夫人合乘编号“〇〇七一四”的专车，首先开出；宋美龄则与马歇尔登上另一辆蓝色轿车，其余随员分乘汽车尾随其后。车队由陈大庆乘坐的吉普车为前导，经吴桥、惠山，循锡宜路，直奔小箕山。
12点50分，车队抵达小箕山。下车后，蒋介石夫妇与马歇尔夫妇相携登上预先停泊于湖边的“苹香”号画舫。“苹香”画舫乃专为此次“避寿”预备，船中陈设中西合璧，地上铺置羊毛地毯，摆放藤椅、藤榻，以及一张长餐桌，桌面铺白色桌布，还摆了一束红菊花，简洁雅致。蒋介石登船后在船头眺望对岸鼋头渚景色，怡然自得。
图为：《事略稿本》中有关无锡“避寿”内容记载（台湾“国史馆”藏，典藏号：060100-00217-031）
图为：1941年，《生活》杂志发行人亨利·鲁斯与记者白修德（右）在中国
此时停泊于小箕山的，除“苹香”，尚有“逸舫”“鹤汀”“飞聆”等画舫及其他配属船只，共10艘。见贵宾皆已登船就位，已在岸上忙得大汗淋漓的无锡县长徐赤子急忙吩咐船夫开船。下午1点，“苹香”缓缓启动向鼋头渚驶去。10分钟后，画舫来到长春桥外正对“到此忘机”牌坊的水面，一艘炊事船开始靠向“苹香”，并与画舫对接，蒋介石“六十寿筵”开始了。
此次为蒋介石掌勺的，是无锡知名菜馆“迎宾楼”来的12名老师傅。据《人报》报道，蒋介石品尝到的都是正宗本帮菜点，“计有十景大拼盘、蟹粉鱼翅、香酥全鸭、鸡油菜心、松鼠桂鱼、冬菇冬笋豆腐、酱包鸡丁、炒大玉、红拷冬笋、玫瑰寿桃、伊府寿面火锅，包括四荤四素（鸡生、蛋过、士件生、腰片、菠菜、白菜、线粉、老豆腐）”，迎宾楼拿出了看家本领，蒋介石对午膳赞不绝口，连连向马歇尔夫妇表示：“吃鱼蟹要到无锡来！”享用完丰盛佳肴，汤恩伯端出了祝寿蛋糕，上插寿烛，宋美龄亲自点燃蜡烛，由蒋介石吹熄。过生日吃蛋糕在当时尚属新奇的西式礼节，不过对蒋氏夫妇早已不陌生。
饱餐过后，下午2点1刻，全体人员离舟登岸，前往鼋头渚游览。蒋介石手挽马歇尔夫人，马歇尔则扶着宋美龄，亨利·鲁斯走在后面，汤恩伯殷勤在前引路，介绍沿途的名胜古迹。蒋介石一路缓步走上七十二峰山馆，遥望太湖全景，安坐品茗，可谓心旷神怡。他向汤恩伯说道：“鼋头渚的风景比西湖好！”
对第一次来锡的马歇尔夫人和亨利·鲁斯，秀丽的太湖风光令他们流连忘返。马歇尔夫人兴致勃勃搜集着山间的枫叶，并嘱咐随从小心保管。《生活》杂志发行人亨利·鲁斯出生于中国山东的美国传教士家庭，对中国感情深厚，与蒋介石私交甚笃，一直是美国“挺蒋派”中坚人物，这一次他对无锡风光印象十分深刻。游览时，他笑问蒋介石，无锡山明水秀，想来文化事业一定也很发达吧？蒋介石让侍从把无锡当地印刷精良的报纸递给鲁斯，证明无锡不光有好风景，同样也是文教昌隆之区。
一身戎装的马歇尔，相形之下有些拘束，或许黯淡的和谈前景还在困扰着他。当宋美龄问其太湖风景如何时，马帅只淡淡答道：“我和主席所到的地方，风景都很好。”
图为：1947年出版的《蒋主席画传》中有关无锡“避寿”场景的插图
下午4点1刻，蒋介石一行游览结束，乘车经无锡城区返回火车站，途中再度受到民众热烈欢迎。西门桥的马路两边挤满了前来观看的民众，“主席万岁”的呼声响彻云霄，因现场人数太多，蒋的座车竟一度被民众包围，赖军警勉力维持交通，车队方能继续前进。下午5点20分，蒋介石一行回到无锡车站，无锡各机关、学校都安排人员到站恭送。10分钟后火车启程，临行前，蒋介石亲自从车厢中走出来，向送别的人群挥手致意。当晚8点3刻，蒋介石抵达首都南京。
四、民气可用：“避寿”的余波
热闹的无锡“避寿”就这样落下了帷幕。蒋介石对寿辰当天行程颇为满意。他在《日记》中写道：“太湖澄波骀荡，黛色渺霭，鸥影破空，鱼浪吹日，大得物趣天机活泼清旷之乐。”
然而，蒋介石却没想到他的这点快乐，给无锡百姓增加了许多额外负担。尽管蒋介石对外宣称避寿是为“节约人力物力财力，绝不欲有任何铺张庆祝之举”，但讽刺的是，“避寿”恰恰耗费了更多人力财力。
相比抗战前三次“轻装简从”的无锡之行，此次蒋介石的无锡“避寿”，因有官方活动性质，惊动了无锡党政军大小十数个机关，从道路整修、市容清洁，到预备画舫和餐食，全县上下“劳师动众”两昼夜，正常生产生活受到干扰。更有甚者，针对“避寿”的建设活动并未因为蒋介石离开而告终止。1946年11月1日上午9时，首都卫戍司令部无锡指挥所举行第二次党政军团联席会议，参谋长毛森主持会议时表示：“此次蒋主席于其六十华诞日莅锡避寿，实为锡地无上之光荣，主席之丰功伟绩，我国历代领袖，无可与之媲美者，此次在无锡度其愉快之六十寿辰，锡人将以此引为永久之殊荣，须设法作永久纪念。”
为此，会议决议，在鼋头渚中独山万顷堂之湖峡间，建筑长桥，定名“万寿桥”，以“祝主席与湖山并寿，永垂纪念”。同时，县府发动地方各界，集款建造介寿堂，并“利用荒地童山，造植中正林”，对这些凭空多出来的“面子工程”蒋介石并无暇过问。
图为：《事略稿本》中有关生日获得民众热烈庆祝的记载（台湾“国史馆”藏，典藏号：060100-00217-031）
蒋介石很在乎“避寿”当天无锡民众对他近乎“癫狂”的欢迎。他在《日记》 中写道：“回无锡，车过市区时，民众夹道欢呼万岁者不绝。”在当月《反省录》中他又大记特记了一笔：“年华虚度，马齿徒增，亲恩未报，国难未平，清夜自思，不胜惶愧。今日全国同胞为余热烈祝寿，而无锡同胞对余之敬爱又如此诚挚，令人深为感动，余惟有尽心竭力，以求国家统一之完成，三民主义之实现，使人民生活得以提高，同胞之痛苦得以解除，庶几可报于万一耳。”
在国共和谈命悬一线，国军攻势猛进当口，无锡民众的“赤诚拥戴”，无疑给了蒋一个很强的心理暗示，即国府对中共采强硬政策可以得到民众支持。蒋介石回京后，由于中共坚拒在国民党军事压迫下提交国大代表名单，第三方面调停宣告失败。在战场上，国军进攻毫无收敛迹象，苏北国军攻陷启东，并向临泽追击；山东战场国军进占烟台，全面控制胶济线。11月8日，蒋介石单方面宣布停战，并将国大召开日期推迟3天，催促中共立即提交国大代表名单，但中共与民盟却携手抵制国大。
1946年11月15日，在中共和民盟缺席的情况下，国民政府于南京单方面召开“制宪国大”，通过了《中华民国宪法》并实施政府改组，此举标志着国、共和谈的大门彻底关闭，此后只能兵戎相见。1947年1月8日，调停使命失败后，马歇尔悻悻然地乘机返回美国。离开之前，他通过美国国务院向新闻界发布了自己对中国时局的声明，愤慨地指出：“和平的最大障碍，是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彼此之间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完全的怀疑和不信任。”
图为：1946年11月15日，南京“制宪国大”现场
如果蒋介石真的因为“避寿”当天受到无锡民众的精神鼓舞，而决定不顾一切对共开战，那他或许是误读了，以无锡这样一座江南小城去佐证国民党的民心向背显然不够分量。一者，无锡自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以后，就一直是国民党统治的核心地区；再者，“避寿”时群众的亢奋情绪很大程度是受到地方政府的动员，且不乏猎奇和看热闹的成分。《人报》就提到一件有趣的事，“避寿”当天，无锡城区商店都借庆祝主席寿辰，搞各种打折促销，结果位于县前街中山路繁华地段的几家商店，虽然一早就把广告搬到门口，可快到9点，却连青天白日旗都不知丢在哪个角落，直到县政府张科长来视察，他们才匆忙挂起来。由此看来，无锡人的“政治觉悟”并没有蒋介石想的那么高。
当蒋介石的“避寿”专列即将驶入无锡车站时，空中，南京献机祝寿委员会派来的飞机正在向城区民众抛洒红绿宣传单，一个无锡老先生看着欢呼雀跃的人群，理着胡须，对《人报》记者说：“胜利以后，真少有过这么开心的日子，要不打仗才更好呢！”老百姓内心只是期盼和平，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可是对于民众的这些真实的呼声，蒋介石却没能真正地理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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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任逸飞，香港中文大学“比较史与公众史”“人类学”双硕士，青年学者，擅长民国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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